父 亲

父 亲

父亲离开我们快30年了。

母亲从乌黑发亮的长长辫走到了苍苍花白银，老了很多很多。

这30年，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，不知道。也许跟儿子一样，心很苦很苦，抑或更难，不可及。

这30年，转瞬间，却又很漫长、很漫长…… 父亲的离开，我的一生被彻底改变了。

这30年，我经历了不少的挫折，在磨难中成长，但父亲消瘦的容颜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思线，很苦很苦，是若揪心。每每想起，泪如珠帘，黯然伤神，心痛极至，沾染了宗族的善良，这是宿命。

这30年，我苦苦甄寻找自己，好在师父没有忘记，明，苦寐恋，天人合一。

我的堂兄们没来得及吃一口饭，喝一口水，走了30多里地的山路，把父亲抬回了老家，那里葬有父亲的母亲。 父亲离开的头一天没有说话，他已经讲不了了，身体软软的僵硬，舌头也不能自主转动，生命弥留。

站在父亲躺着的床边，父亲看着我。我俯下身问父亲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，我把耳朵紧贴在父亲的嘴边，他使出了

生命中最后的力气跟我讲：“你们几姊妹①要团结，你妈的生活费。”

“爸，你放心，我们姊妹①几个会团结的，妈的生活费，别人不管，我管。”

父亲听到了儿子的保证后不说话了。我告诉父亲，我回去为他开点药带过来，过完春节就会好的，父亲点点头，好像听明白了。其实父亲心里比谁都清楚，生命对他来说时日不多了，有很多事情想要跟他的儿子交待，可是已经说不出来话了，只不过有儿子的保证，就放心了。父亲走的时候，我没有掉一滴泪。

我们只有一个姑姑，生活在农村。记得我的姐姐参加工作后回家探亲，快走了，却忘了探望自己的姑姑，父亲告诉她：“你还有一个孃孃②哟？！”把我姐吓得赶紧拿上礼品，去看望姑姑。有一次我回家探亲，跪在姑姑的双膝下，嚎啕大哭，叹息自己的父亲走得太早。姑姑很善良，对她的弟弟非常好，对我们也很好。

感谢我的三位表哥，在我的父亲入土时，受了不少劳累，特别是四哥，带着我，载着我父亲的木棺、钱纸，傍晚从长江的吴滩坝，经过东海沱、西河坝逆流而上，经过支流到河口，半夜里靠岸，让我在一个砖瓦窑睡觉，他自己搬运木棺和钱纸。

父亲也很善良，但对我们却又很严厉。可他不识字，认识不了多少，记得恢复高考时，父亲知道儿子学习很用功，不知道他从哪儿买来一本历年高考数学题集。

后来，我远到东北当兵，每次给家里写信，父亲让母亲念给他听。探亲回家，听母亲讲，父亲把我写的家信，颠过来倒过去的看，也不知道哪儿是开头，哪儿是结尾。

父亲是铁路隧道局职工，在他们那个年代劳动保护不好，大部分职工都得了矽肺病，单位给定为工伤。父亲40岁左右就回家病休了。

这30年，跟父亲保证的，我做到了，父亲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有知，应该很放心吧。

母亲到了老年，还是那种生活习惯，改变不了操心的命。只要自己的母亲快快乐乐的生活就可以，她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。

父亲走了，我是有遗憾的，鉴于当时的背景，不得不这么做。父亲被抬回他眷恋的地方，悄悄入土为安，无法告诉自己刚去云南当兵的弟弟；也没有告诉邻居和亲朋好友，只是说自己的父亲被大哥接到南京看病去了，那里的医疗条件特别好。我们好像做贼似的，闭门不出，…。过春节时，就母亲、小妹和我，年夜饭时，紧闭房门，谁都没有动筷子，少了父亲，家里空荡荡的。

在老家，我买了两条有熊猫图案的白纱巾，回部队后留下了一条，一条邮寄给弟弟连队的指导员转交。

其实，在我初中的时候就知道，父亲早晚要离开我们，我也有心理准备，跟堂兄们讲，到时要多多帮忙。但真正父亲离开了，突觉恍惚，莫名其妙，不相信这是事实，心里很痛很痛，哪怕父亲能活一个甲子也好。

远房表弟曾二、曾三用自行捆绑的轿子把我父亲从医院接回家的第三天，我站在父亲的床边安慰他说，找人算过了，过了春节病就会好的，父亲挣扎着突然说了一句话：“要死人啦！”我急忙转身跑到里屋，哇哇大哭，母亲在后门听到我的哭声，赶紧跑到父亲床边安慰他。我以为父亲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，其实，父亲非常明白。

我非常清楚，在我们所认知的世界里，一切都将归于尘土，灵魂会飞回它来的地方，除了我们认知的宇宙外，还有很多很多未知的空白。我们只是更高级的觉者在重组世界时造出的一类物体，一旦过时、陈旧、损坏，就将被淘汰，就像我们淘汰我们自己使用过的东西一样！但是最基本的单元，它会回归到它的起点。

我曾经跟自己的女儿讲过：我的祖先走了，我的爷爷照样要继续活下去；我的爷爷走了，你的爷爷照样要继续活下去；我的父亲走了，我也照样要继续活下去；我走了，你也照样要继续活下去，这就是这种生命的延续。

父亲离开我们快30年了，思念的魔咒伤害着我的心，我也知道这样不好，使自己活得不自在，总是在磨砺中，让我伤心，想淡忘都淡忘不了，这就是宿命。

虽然我找到了归宿，知道遭师父放逐，却在一步一步往回走。知道更高级的觉者重组世界时，会让未知的视界更清澈。

父亲走了，母亲还在，我还要继续保证。

父亲走了，我还在，生命注定要延续。

父亲走了，承认的，静静地守望着。

父亲走了，师父在，子非虹道。

父亲走了，记住，要无所求而自得。

注：

① 姊妹：川渝话里指兄弟姐妹的意思。

② 孃孃：川渝话里指姑姑的意思。

2014年11月13—15日